栏目: 经典短篇小说   作者:佚名   热度:


        自从他们的父母去世后(路易丝的生母与罗贝尔的生父,是一对很晚才结婚的鳏寡),她一直与罗贝尔相依为命。罗贝尔刚满三十九岁,他最忌讳别人说他是四十出头的人,甚至比路易丝更讨厌别人扯起这类话题。罗贝尔的鼻梁很高,而且很长,活象餐桌上放佐料的架子,不到胡椒粉和盐粒糊满两腮时,是舍不得刮一次胡子的。他爱打扮,却不愿开销,其实他只爱浆洗衣领。生性刻板,尤其是平时唯恐显不出其庄重、严肃,以至不愿读《钟楼怪人》,并且在法国教士友好协会每周一次的活动中,总显得十分厌烦。罗贝尔过于严肃,以致脾气暴躁,他是这样一种人:他们善于和旁人保持一段距离,冷漠得连自己亲近的人也感到在他们身边就象不存在似的,或者成了另一星球上的人,要借助天文望远镜才能瞭望到似的。他当然不会为了一枚铜板跟人翻脸,比他的橡皮鞋跟还要小心谨慎,比出租椅子的妇人还要诚实,比他的老式怀表上的秒针走得还要有规律,总之,有多少缺点就有多少附加优点作铺垫。路易丝一直对这个单身汉怀有一种合理的尊敬,就象人们对本堂神甫,对重大原则或对最好的肥皂商标一样怀有同样的感情。她很喜欢他。二十年来,罗贝尔也这样回报她。
        “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罗贝尔说起话来,好象是气管炎患者,开头或收尾总是发出一阵嘶裂的嗓音。刚才他没有在“怎么”二字上加重语气而是把重音落在“晚”字上。一种焦虑的感情压过了好奇心。这个问题使路易丝有些尴尬。他俩之间从来没有彼此汇报的习惯。路易丝不想告诉他自己刚才在婚姻介绍所登记的荒唐举动。然而罗贝尔在谈话中一向要求有来有往,要有礼貌。
        于是她回答说:
        “我在一家商店里耽搁晚了。”
        想到这是一家“老古玩店”,今后自己就属于这家古玩店的旧货了,她不禁露出微笑。壁炉上的镜子好象比以往告诉她更加多的东西,当她在摆饭桌的时候,她毫不留情地审视自己。她的头发好象是做洋娃娃头上假发用的亚麻,粘在上面。要是这些洋娃娃的脑门那种太惹人注目的赛璐珞的肤色给了她就好了。她皮肤不象是扑过粉,倒象是沾满了尘土。她眼睛的颜色如同焙熟的榛子一般,只有她的眼睛还相配。怎么!眼睛上的睫毛没有了。路易丝气得扭过身去,神经质地砸碎了一只碟子。
        “沉着点!我亲爱的!”罗贝尔的脸上不消说有多难看。
        

☆ ☆ ☆


        她又恢复了平静。十多天以后,迪蒙小姐并没去巴黎公共事务所。但是最后她还是打定注意,再到那儿转一圈,收回她的启事。那位职员没有认出她来。他要她拿出收据,并仔细审阅了一番,然后递给她四封信。
        路易丝在婚姻介绍所里,就拆开了第一封信。刚看了头几行,她就惶恐不安:
        “我的宝贝:
        从此你就有一个小男人了。用不着扭扭捏捏,十五号星期二晚上八点钟,你在圣·米歇尔林荫道蓝色酒巴间对面的阴沟铁盖上站着,不用带睡衣,可以去睡……”
        往下的三十多行字,用路易丝的话说是“可怕的细节”。尽管如此,她还是把信看完,然后撕成碎片。其他信还没拆开,差点就遭到同样的命运。她抑制住内心的厌恶,拆开了第二封信。接着又拆开了第三封。这些信除了拚写得不够恭正都很简单,彬彬有礼,路易丝泄了气,但终于锲而不舍地用牙签插入第四封信的封角中。两张打字信纸滑了出来,散发出烟草的味道。第二张信纸上只有一个名字“埃德蒙”,也是用打字机打出来的。还有附言:“通讯地址:帕斯基埃路巴黎公共事务所。”
        路易丝有些诧异,这个匿名者缺乏胆量。然而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呢?“马蒂娜,通信地址:梅迪丝路巴黎公共事务所。”
        不过,她的通信人解释得很有分寸:
        “小姐:
        几个月来,我一直注意事务所的橱窗,起初,我假装对租赁专栏发生兴趣。逐渐地我终于坦率地细看挂在婚姻介绍专栏里的二,三打登记表。最后,也就是今天,我抄下了三个号码并且租了一个信箱专门等候回音。
        但是这封信没有打成一式三份。我认为这样发信缺乏廉耻。我还要告诉您,不要指望我在这里使用真名实姓。即使不合常规,我也不认为用打字的方式发这封信是失礼的行为。无疑,我的信会使您看出我的一些性情特点。但我却怀疑这样是否猜得准。为了使我不致于问您的真名实姓,我请您也采用同样的保留态度。这样,我们就可以在今后一段时间内,自由自在;不相识对不相识,一切都可以相互交谈,即使是荒谬绝伦也不会使受害的一方不快。这一方不露真名实姓就有这个好处。
        我不打算在此跌倒。我们俩都是严肃的人,根据我的体会,想象得出,我们具有同样的思想感情。让我们鼓起勇气承认:我是一个老单身汉而您是一位老姑娘。我们生活中欢乐的一面无情地掩盖着沉重的一面。现在我们想靠婚姻介绍所的帮助,这样不致于遭到他人的嘲笑,而只有我们之间的猜疑。
        除了这些唠叨小心,难道还有必要补充诸如体重,身高、胸围、发色、眼珠颜色……等使人放心的细节吗?我全都对您免了。您也对我免掉这套体格检查和那种俗套的描绘吧。要是卖马嘛,那当然,这套还用得着。我认为,在此县明我无任何生理缺陷就足够了。
        我也没有任何感情上的缺陷,我没有爱过任何人。我们不应该成为独身主义者,现在却是这样,有时候这句话是那么有力,以致用不着再找寻其他理由……”
        完全正确!不过路易丝很了解自己。她能找到其他理由。她很快地读完了信。尽管信中没有提及任何具体细节,但这丝毫不妨碍她得出这样的看法:这隐没的生涯,不大的私心,隐含在匿名中的胆量过分的谨小慎微,总之这种平常人的志向使她感到十分亲切。应当把这种感受向他流露吗?她并没有马上对这位酷似她本人的陌生人流露出一点同情之心。互相相似的人总是不会结合在一块儿的。但是她感到好奇。生活不能使我们感到满足,但总能使我们知足。为什么这位陌生人的生活却不能使他知足呢?问题提得不好:为什么路易丝的生活也再不能使她知足呢?她把信又从头到尾读了一遍,发现所有的大写字母“M”都是岔开的。“需要修理的的打字机,”路易丝默默地想道。然后她回到家里,吃罢晚饭,开始起草信稿,草草地写了四页。
        “你在干什么呢?”哥哥嘟哝着。他突然闯进屋里和她东拉西扯起来:“路易丝,你该下决心去理发馆,你很需要好好烫发。”
        “以后再说!”她冷冷地回答说,既然罗贝尔说话随便,也就不顾失礼了,她紧接着回敬了一句:“那你……你打算什么时候才扔掉这堆怪模怪样的中国瓷瓶呢?”
        “好妹妹,我正打算要扔掉这堆东西呢!”
        罗贝尔一边答应着一边回到自己的屋子,但并没有象往常那样低声咕哝一声“晚安”。路易丝叹了一口气,她的通信人很快就会感受到一股微微的暖流:这个职员啊,简直是第二个罗贝尔,至少表现得有分寸,有温情吧。年轻姑娘又修改了一下她的回信,删掉几句话,又添上几句不热情但也不至于冷淡的词句。最后这封经过精心加工的信终于使她心满意足了。
        “先生:
        请您不用任何解释。您最后会象女演员那样说:‘人们能指责金刚石单独存在吗?’不管是您的金刚石也不管是我的,都无法称出它们的重量。毫无疑问,我们之间缺乏爱情,特别是缺乏恋爱的天分。今天重要的不是要知道为什么我们会独身,也不是弄清为什么还保持独身,而是要知道为什么我们不愿意再保持下去了。由于缺乏自发性,我喜欢这种迟来的使命的严格性……”
        路易丝按照这种笔调整整齐齐地写了两页信纸,翌日早晨,又伏在案头上重新誊写了一遍,以符合通信人的愿望。
        信邮走了,可是她连一周也等不及,只隔了四天,她就跑到事务所去打听回音。出于礼貌,总不该让别人干等吧?然而她却没有找到埃德蒙的任何回信。那位职员递给她两封姗姗来迟的信,一封是一位鳏夫写的,另一封是一位离了婚的人写的。迪蒙小姐不耐烦地撕了。她不是那种脚踩两只船的人。又隔了两天,还是没有回音。路易丝又去了五次,这五次都遭到了那个秃头的冷笑。直到她在自己的信箱里发现了总算轮到她笑了的商业信封:“小姐”这个单词中的大写字母M是岔开的。她飞快地读着:
        “……请原谅我有意迟来的信。我在三个通信人当中进行了挑选。今后只有您……”
        路易丝笑容可掬。那位秃头为了让新来的顾客听到,提高噪门说:
        “你们都看到了吧,我们的主顾总会找到合脚的鞋子。”
        路易丝一段一段地往下读着,现在她已经读到了这一段:
        “……人们常说起中午的恶魔:为什么不相信中午的天使呢?咱们可以成为那种四十岁踏入新生活的人。咱们……”
        “咱们”!新的称呼!路易丝跑着回到了埃斯特拉巴德路,经过本区的理发店时,不由自主地进去预约第二天烫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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