栏目: 经典短篇小说   作者:佚名   热度:

杜衡

       浸在生发水的香气里,五位不穿外衣的西装少年正忙着剪刀的工作。
        女人的进来突然引起了十道眼光的注视,羞怯的,胆大的,或是吞人的眼光,然而注视却是同样的注视。一个主顾诧异着他的右颊为什么要刮得那么长久,而另一个主顾却竟不顾别人西装的尊严就喊出来,“快一点!”
        她是一个新来者,而她的来到是那地方的一个空前纪录。
        也许说了都不会有人相信吧。这家理发店虽有着九年的历史,但是竟从来没有一个女人踏进门槛过。有老板而没有老板娘,此其一。纵然那地方是一个广大的学生区域,而学生的确也男女都齐备,可是很奇怪,就连长得最难看的女学生都没有一个肯放弃到上海去化一块钱烫一烫头发的特权,此其二。阳气太旺不但可能引起火烧,而且在王老板的野心里也始终留着一个缺陷。这缺陷应得弥补。为什么他既经做了那区域里的唯一的理发店的唯一的老板,而还要让他的居民把利权断送在外人手里?
        利权外溢,挽回利权!
        确实,我们的王老板已经为这事情踌躇上好几个月了,而好几个月的踌躇的结果便是这家有九年历史的理发店的大大的革新。
        不用说,有些轻而易举的变动是在一年以前就已经开始了的。“生意兴隆通四海”那副对子的除掉便是一例。可是大的变动却都是在最近一个月以内才完成。在这个月内,以前所用的“祥记理发铺”这牌号是改成了“芙蓉美容馆。”装修是全新的,据说老板曾因此化去二三百。伙计们一律换上洋服。而老板自己呢,他是新近摆起了一付和身份相适合的架子。
        摆架子也算是革新?是的,而且是要紧的。因为他以前并不如此。说句不怕太刻薄的话,一年以前他自己也还穿着短打,擦擦擦,跟他的伙计们混在一块忙。谁也没有看见他出门戴过铜盆帽,谁也没有听到他模仿大面的嗓子叫过黄包车。而现在,他觉得这付架子是必要的了,因为他打算在自己的队伍里施行一种新的纪律。那一家大理发馆走进去会听到这样的嘻嘻哈哈? 这种样子真会把除了剃光头的主顾以外的主顾都赶走,而剃光头的主顾是充其量只出得起两毛钱的。”你们现在是技师了!”他的警告。果然,洋服的穿上和架子的搭起确实在那地方造成了一种新的严肃。
        现在什么都好了。五位技师像殉道者似地工作者。老板嘴咬金鼠牌,微笑地在看那属于他的一切。二十年前的梦想呀!十年前的野心呀! 而现在,你瞧“芙蓉美容馆”的红边青地白字的大旗正在那到镇里去的必经之道上飘荡。然而不,他总觉得还缺少什么似的:始终没有女人踏进他的门槛是不用说,就是那常在星期日从上海带了斯丹康的香气回来的,他所看熟了的几个男性的头,也似乎轻易不肯向他这边转一转。“真是瞎子,这么一付排场都不看见!”可是不久他是恍然了:原因倒并不在于他们都是瞎眼睛,而是为了没有可以吸引他们的眼睛的东西。
        只有女人才会吸引光头发的男子,只有光头发的男子才会吸引更多的女人。于是,这大概要算是最重要的变动吧,那放在门口的五彩价目牌上是添了“女子招待”这么一行触目的红字。不容易呢,费了他整整一个星期的找寻! 然而得到却并不难,就在附近的那家裁缝铺里。
        在这连王老板的伙计们都一律穿上了洋服的时代,是无论苏式的或广式的裁缝都不容易把女儿留在家里的。
        他把那女孩子上上下下地看了一遍。好一双细嫩的手,从这双手里,他想,是无论那个主顾都不至于残酷到竟会把找头收回去。不过有点叫人不敢相信她是裁缝的女儿: 穿着这么一套不称身的衣服。
        “你叫什么名字?”
        她不但说出了自己的名字叫三妹,并且把她的年令和经历等都一口气交待得很清清楚楚; 三妹无需乎别人问一句才回答一句。
        (倒是个老资格,他心里说。自己还没有过用女招待的经验,她却先有过当女招待的历史了。)
        “你在那边工钱是多少?”老板把烟气喷成一个圆涡。
        “四块。”
        “我这里给你六块。——绞手巾,递香烟,刷帽子,是你的事情,记得不记得?”
        “在那边,这些事情都是仆欧做的。”
        “那么你做些什么呢?”他倒有点不明白。“我们这里有我们的规矩。”
        三妹不做声,好像在那儿笑。
        王老板明明记得预定要规给她做的事情决不止这一点,可是在这样一个嘴唇边永远挂着笑劲儿的女孩子跟前一时却竟想不起来。他只能不嫌烦地重说着:“你记得不记得?”
        “我记得了。”
        “好。”
        真的,三妹的笑劲儿确实有点使我们的王老板感到不安。
        风气是这样开始的,就在她上工的第一天。三妹拿起一位主顾的外衣来刷着,而她的眼睛却似乎跟她的心思飘到了别处去。那件外衣递给了一个没有穿外衣的年轻人。为什么不拿呢? 难道还要替他穿上不成? 这事情她是干不了的!可是不,那年轻人的光头发上的小梳子使她禁不住嗤地笑出来。“是你!”在第二天,她觉得有把同事们的脸逐一地认认清楚的必要。“有什么好看!”胆大的这样说了; 于是,“有什么看不得!”她笑着这样回答。此后,有人不知故意或是无意地踩了她的脚也好笑。三妹,手巾;三妹,手巾。“我的手只有一只呢!”又是笑。
        而且这笑的毛病会传染。几天之后,所有的伙计们似乎都变成傻里傻气的人物。一种新近压服下来的严肃是被破坏了。老板何曾不想发作,可是竟发作不起来。三妹,那不受管束的,是甚至在他面前都敢放肆。无论板起怎样铁的面孔都不能坚持长久:铁会很快地熔解了,熔解在火热的笑脸里。
        多可怕的笑脸! 他想逃。可是逃往那儿去?”“芙蓉美容馆”的一切都在那儿笑。
        他觉得自己也作怪。算账的时候会把数目弄错; 抽烟的时候心有点飘飘然。而更危险地,他竟记起了自己的年龄。
        说起年龄,在以前,他是连自己也几乎不很请楚。万一有人问起他“贵庚”的话,他总是这样回答:让我想,‘祥记’是开了九年,那时候我是二十八。”你千万别笑他连自己的年龄都要根据“祥记”的年龄来推算:要知道这正是他成功的秘诀。可是现在,“三十七”这数目却会很现成地跳到他眼前来,而且屡次地,诱惑着又恐吓着。
        是的,三十七;禁不起女人的笑脸的三十七!”
        同时,老板和伙计们之间又似乎树立起了一种经济的对立之外的新的对立。那五张说油滑不油滑,说庄重又不庄重的脸真使他受不住。他尤其不喜欢看见他们咬耳朵。咬耳朵,那当然是在说起三妹了: 只消看那付神气! 而他是不愿意任何人提到三妹的一根汗毛的。
        “你们这几天魂灵儿飞到那里去了?”只能借题目来发挥。“手巾块块那么脏,刷子东一个西一个,上礼拜买的半打雅霜一下子就用完,还有,还有……”他环顾四周,希望找出些更漂亮的藉口来。可是你知道他们是怎样回答的?我们的王老板听了还能不生气! 他们竟要他问三妹。“什么都推在三妹身上,没有她的时候你们怎样!”
        这班人真没办法。要不是老板代垫的洋服账还没有拔清的话,他定要把他们一个个都捻走。
        可是为公平起见,他也把三妹偷偷地叫到身边来。
        “雅霜是你用的?”
        “是我,”三妹觉得无所用其不老实。
        说到雅霜,雅霜的香气便像受了咒语的召唤似地跑进他的鼻孔来。”你要用,用吧,用吧,”他昏迷地喊。
        而且就在当天午后,他已经痛心地听到这样的话:“三妹少揩点油吧,我们吃排头。”“老板自己答应过。”完了,完了,他捶着胸;以后叫他怎么管得住这班混蛋呢?
        王老板的干涉算是整个地失败了。他原是想得步进步,先不准他们多开口,然后不准他们多笑,然后……可是现在,你想!
        于是用阴谋。他打算发一发狠,先捡一个来开刀,也好叫别人看了不敢骨头轻。
        目前剩下的问题便是怎样捡。
        那一天早晨,在还没有主顾来到的时候,陡然的灵机触动使他向伙计们问起来:
        “你有没有讨老婆?”
        “没有。”
        第二个也没有。
        再来一个,还是没有。
        他觉得没有问第四个的勇气了,便搔搔头皮,莫名其妙地走开去,把五双在惊疑中我观着你,你观着我的眼睛剩下在那儿。
        因为一向没有问起别人的私事的缘故,这次的发现确实有点意外,而且竟还使他感到失望。为什么这班人到这样的年纪都还不讨老婆? 怪不得一个个都那么傻里傻气的! 在他想一切光棍都靠不住,他希望他的伙计们都有老婆。当老板的可以没有;当伙计的也学起老板的样,那还成! 可是偏偏像特意挑选出来似地,到他这儿来的竟全是这一票货色。
        一点也不错,有家的,谁肯跑那么远的路上他这儿来? 肯来的,不是光棍也变成光棍了。
        让捡一个开刀的阴谋也暂时搁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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