栏目: 经典短篇小说   作者:佚名   热度:



        

有些人恋爱时喜欢隐瞒,有些人恋爱时喜欢对人述说:小赵

就属于后一类的。每和他的爱人会见一次,他总要跑到公寓里来把这次的结果报告给雷夫君。他很可笑地把他们中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姿势都说了出来,有时是受宠若狂,有时又落着眼泪。年假放了,小赵来谈的时候更多了。他时时向雷夫君领教,商议。雷夫君是向来不肯拒绝人的好意的,也只好竭力答复。
        “你的恋爱近来怎么样?”当他们的谈话涸竭了的时候,小赵便这样问。
        答复这个发问在雷夫君并不是难事,因为他的想象力是很足使他自圆其说的。再说,在实际上他也毫不缺乏材料:第一,他读过茶花,他是茶花女的崇拜者;第二,两月以前,他又看过Greata Carbo的The Torrent①。这位脑威的女明星给他深深的印象②。这样,一天加上一点,他的爱人便有充分的历史和特性了:
        自然,她是美丽的,但这美丽却并不是我们在普通妇人身上所能找出的:她的身子和面孔都表露着一种希有的特性,一见了就使你不能忘记。她的性情也是具有独创质的。由表面看去,你也许以为她不过是个活泼的少女,其实这个活泼的背后却是充满了多识与透达。她有女性所有的美点与智慧; 她知道怎样温存,她也知道怎样玩弄男性。她除了谈心之外就只爱看书(这是与雷夫君很合适的)。雷夫君第一次遇见她是在北海的琼岛。那时她正在一块山石上凝视着湖水,一回头看见了雷夫君,便和他谈起来了。她约他到她家里去,他们便从此认识了。她的母亲在两年以前死了,他的父亲从前是个华侨,现在是个跛脚的退居的富翁,他爱他的独女,也喜欢雷夫君……
        起初,这故事不过是说说罢了,但不久雷夫君却把这位爱人的声影绘得如此逼真,以重连他自己都不能不相信她的存在了。他甜蜜而且严肃地过着爱的生活。坐在房里,他便想像出怎样邀她幽会,以及她怎样对他示爱等等的事。有时,不等小赵提起,他便说:
        “昨天我也找露西去了,她知道我要去,早已为我亲手烧了一锅五香牛肉,你看她够多么会体贴人!”
        有时则把那兔子似的脑袋摇着,微笑地小声说:
        “露西这孩子真顽皮,你看,昨天我向她要求接吻——你不要笑我,我也是脸皮很老的呢——你猜她怎么样?她却把我的眼蒙住,在我的右脸上啄一下就跑了”。
        每到这个时候,小赵照例要跳起来拍一下雷夫君的肩膀:
        “祝你成功,雷夫! 祝你成功!”
        


        人们都出去做他们的星期六下午的享乐去了,公寓里几乎静得连一颗沙粒打在窗纸上都可以听见。雷夫君懒懒地躺在床上,半睡半醒地看着一本《女子的性冲动》。
        从那多日没有擦的小玻璃方块向外望去,那天鹅绒般的金色的阳光正软软地在东墙上挂着,在窗子前面,一棵半高的丁香正开着成球的白花。这是春天。春来了,雷夫君不过换一身夹衣,他还是照样地过着。小赵近来已来得很少,但这也没有什么关系,以前没有小赵来,他的六年的日子不是也同样地过了么?况且,有露西和书陪伴着,有人来倒嫌多事了。
        雷夫君很疲倦地翻了一个身,“哈”的一声啐了一口痰,把书往眼边一凑,便又堕入他那半睡半醒的状态之中了。
        这样,不知过了多少时候,雷夫君忽然被一阵狗叫和女子的惊笑声把他的注意从那些美丽的女性的身体的幻觉拉开,接着,他便听见有人叫他。
        “雷夫! 雷夫! 替我们赶赶狗,雷夫!”
        “谁?”他急忙坐起来穿上鞋。
        “我。连我都听不出来吗,雷夫?”
        雷夫君走出屋子,只见小赵和一个穿着紫红旗袍的年轻的姑娘正立在院里。那位年轻的姑娘正笑着躲在他背后。
        “哦,原来是你! ——去! 去!”雷夫君战战抖抖地向着公寓里那只黄狗跺了跺脚。“——今天这狗真奇怪,平常不咬人的——”
        雷夫君昏乱地把眼睛移到那位姑娘身上,话便停了。
        “让我来介绍介绍罢。”小赵笑着瞟了那位姑娘一眼说,“这是蜜斯童,这是雷夫——我们公司里最有学问的人。”
        密斯童很漂亮地向雷夫君鞠了一个躬,脸上带着甜蜜的微 笑。
        “哦,久仰,久仰!”雷夫君慌促地深深地还了一个躬。“请到屋里去坐吧,密斯童”。
        让小赵和密斯童进了屋子,叫伙计倒了茶,很苦地想了一会,雷夫君才胆怯地细声开口说:
        “居然成功了,真可喜可贺!”
        小赵并不觉这话在这个时候是怎样地放不下去,只是一味地快乐地笑着;密斯童红了脸,只装做没听见,把头转过去去看桌上的新书。
        “我们俩是特别来邀你到北海去的”,沉默了一会,小赵开口说,“你的密斯严今天没有来吗?”
        “我的密斯严吗?”雷夫君惊诧地问,但立刻他便记起密斯严就是他的爱人露西,“哦,她……她没有来。”
        “密斯童听我说起密斯严,非常要来看看她不可——”
        “是的,我不知道能不能邀她逛逛北海。”密斯童也把她那充满青春的新鲜的脸转过来了,“她的家离这里不远吧,我们可以去找找她吗?
        “啊,——不用,不用,……”
        雷夫君全然昏乱了,但忽然像一线光明似地,他的想像力立刻来救驾了。
        “她……她现在正病着,否则我们星期六还不出去玩吗?”接着,他做出很悲伤的样子摇了摇头。
        “怎么! 病了!”多感的密斯童的脸上立刻苍白了。
        “不要紧吧?”小赵跟着说。
        “啊,不要紧,伤风。……只是离开她我却有点寂寞,我打算等一等就要去看她去呢?”
        密斯童和小赵微微地叹了口气。他们又谈了几句别的小事,末了,小赵站起身来说:
        “那么我们今天只好不邀你了。”
        “就去了吗? 忙什么,再坐一会不好吗?”
        “不坐了,等一会就太晚了。”
        “那么改天有空就请过来吧。”
        “改天再来,改天再来。”
        “等密斯严病好了,请你带她到我家去望望吧。”走到房门口,密斯童停住脚说,“我住在口袋胡同一号。”
        “当然,当然。等她好了我们一定要来奉访的。”
        在望着满脸笑容的小赵挟着充满青春的新鲜的密斯童走出了院子之后,雷夫君也连忙回到房里,把帽子从架上取下来,做预备出门的样子。但是在他刚要把帽子戴在头上的时候,他的手忽然垂下了,他木然地把那双无神的眼睛向那窗外白花累累的丁香望去:
        他的爱人在什么地方呢?


        一九二八,六,上海
        (选自《古国的人们》,水沫书店1929年5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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